阅微草堂中的纪晓岚

2024-06-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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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把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重读了一次,上一次读应该是大学刚买了 Kindle3 狂读盗版书的时候。 这次读的版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全译本,没有注释,篇后附白话文全译。 每篇加了标题,后文会引用这些标题。

其书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二十四卷:《滦阳消夏录》六卷、《如是我闻》四卷、《槐西杂志》四卷、 《姑妄听之》四卷、《滦阳续录》六卷,附录了纪晓岚长子纪汝佶的笔记六则。

这些笔记写作的时间不一,有些在纪晓岚在世的时候已经付梓,如果真的要认真考究,还是应该看每卷写作时间。 比如《姑妄听之》四卷,我怀疑这是跟蒲松龄打擂台的意思,因为纪汝佶学蒲松龄写小说,老纪挺不高兴的 ( 后依朱子颖于泰安,见《聊斋志异》抄本, ( 时是书尚未刻。 ) 又误堕其窠臼,竟沉沦不返,以讫于亡。 ) 而王渔阳的《戏书蒲生聊斋志异卷后》云:

姑妄言之姑听之,

豆棚瓜架雨如丝。

料应厌作人间语,

爱听秋坟鬼唱诗。

但我懒得考证,也就这样了,没有定论。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在大众名气不如《聊斋志异》,不知道比《子不语》如何,但我偏偏只读过《笔记》和《子不语》。 因为《笔记》里面的篇章,大部分都很简单平直。就我印象,大部分故事纪晓岚都是立意先行,要宣扬他的那套价值观。 这对艺术水平当然有损,但更方便我去观察纪晓岚其人。

其人

如果要从《阅微草堂笔记》谈纪晓岚,首先要从脑海里面把张国立排除出去。一个历史人物有一部大流行的电视剧, 都不知道是福是祸,好处当然是扬名到更多人那里了,坏处就是电视剧那个形象跟本人偏离往往太大。 不过老纪人也死了,估计他不介意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面的纪晓岚当然就真实一点,「修辞立其诚」的自觉,纪晓岚还是有的。 但你不能太相信人的自觉,正如前文说的,这些笔记在纪晓岚生前就出版了,他当然会有「巧言令色」的部分。

单纯从《笔记》来看,纪晓岚这个人,信鬼神报应之说,这也没啥问题,前工业社会就是这样。问题是每个鬼神报应的故事, 老纪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释,每个解释单独看都很自洽,但是如果连起来,到处矛盾。不得不感慨陈嘉映说古代中国人 「长于理性,短于理论」所言非虚。

老纪跟奴仆也非常不对付。《笔记》里面说道奴仆(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家的),十有八九都是坏话(倒是有一二好话)。 比如《义犬四儿》一篇:

余在乌鲁木齐,畜数犬。辛卯赐环东归,一黑犬曰四儿,恋恋随行,挥之不去,竟同至京师。 途中守行箧甚严,非余至前,虽僮仆不能取一物。稍近,辄人立怒啮。一日,过辟展七达坂,  ( 达坂译言山岭,凡七重,曲折陡峻,称为天险。 ) 车四辆,半在岭北,半在岭南,日已曛黑,不能全度。 犬乃独卧岭巅,左右望而护视之,见人影辄驰视。 余为赋诗二首曰:「归路无烦汝寄书,风餐露宿且随予;夜深奴子酣眠后,为守东行数辆车。」 「空山日日忍饥行,冰雪崎岖百廿程。我已无官何所恋,可怜汝亦太痴生。」纪其实也。 至京岁余,一夕,中毒死。或曰:「奴辈病其司夜严,故以计杀之,而托词于盗。」想当然矣。 余收葬其骨,欲为起冢,题曰「义犬四儿墓」;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, 跪其墓前,各镌姓名于胸臆,曰赵长明,曰于禄,曰刘成功,曰齐来旺。 或曰:「以此四奴置犬旁,恐犬不屑。」余乃止。仅题额诸奴所居室,曰「师犬堂」而已。

初,翟孝廉赠余此犬时,先一夕梦故仆宋遇叩首曰: 「念主人从军万里,今来服役。」次日得是犬,了然知为遇转生也。 然遇在时阴险狡黠,为诸仆魁,何以作犬反忠荩?岂自知以恶业堕落,悔而从善欤?亦可谓善补过矣。

在他眼里仆人还不如狗。又如《蔡季实殿撰》一条:

蔡季实殿撰有一仆,京师长随也。狡黠善应对,季实颇喜之。忽一日,二幼子并暴卒,其妻亦自缢于家。 莫测其故,姑殓之而已。其家有老妪私语人曰:「是私有外遇,欲毒杀其夫,而后携子以嫁。 阴市砒制饼饵,待其夫归。不虞二子窃食,竟并死。妇悔恨莫解,亦遂并命。」 然妪昏夜之中,窗外窃听,仅粗闻秘谋之语,未辨所遇者为谁,亦无从究诘矣。 其仆旋亦发病死。死后,其同侪窃议曰:「主人惟信彼,彼乃百计欺主人。 他事毋论,即如昨日四鼓诣圆明园侍班,彼故纵驾车骡逸,御者追之复不返。 更漏已促,叩门借车必不及。急使雇倩,则曰风雨将来,非五千钱人不往。主人无计,竟委曲从之。不太甚乎!奇祸或以是耶!」 季实闻之,曰:「是死晚矣,吾误以为解事人也。」

这仆人做事当然不厚道,但就这点罪行,折算下来最多有期徒刑(没准还有缓刑),在纪晓岚眼里就是值得冚家富贵的大罪, 着实有点过分。当然我这么说,是以今度古,按《清代社会的贱民等级》,纪晓岚不把这些奴仆当人,也合法理。 但显然他其实拿这些下人没办法嘛,不然何至于整个「义犬墓」「师犬堂」,真有办法他把这四个家奴撵跑得了, 师犬堂这事情最可笑,按清朝的识字率,估计他的家奴都未必识字,偏偏不敢搞造像,只能上块牌匾精神胜利,端的是人菜瘾大。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最大的主题,还是纪晓岚的「核心价值观」,总结下来就是「忠孝节烈」:

匪今斯今,振古如兹矣。惟不失忠厚之意,稍存劝惩之旨。见《东楼鬼》一则。

「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豫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弊起废」当个古代儒生,谁不想 cos 一下孔子呢。 最大的问题在于纪晓岚选的有些故事,灾难性堪比李密跟王伯当举例子。

比如《奇节异烈之女》一条:

又闻诸镇番公曰:「明季,河北五省皆大饥,至屠人鬻肉,官弗能禁。有客在德州景州间, 入逆旅午餐,见少妇裸体伏俎上,绷其手足,方汲水洗涤。恐怖战悚之状,不可忍视。 客心悯恻,倍价赎之;释其缚,助之著衣,手触其乳。少妇艴然曰:『荷君再生,终身贱役无所悔。然为婢媪则可, 为妾媵则必不可。吾惟不肯事二夫,故鬻诸此也。君何遽相轻薄耶?』 解衣掷地,仍裸体伏俎上,瞑目受屠。屠者恨之,生割其股肉一脔。哀号而已,终无悔意。惜亦不得其姓名。

这个故事我看下来觉得很神经,但纪晓岚在这里「惜亦不得其姓名」那种吟哦赏玩的态度,很恶心。 我们都知道 porn 这种东西,就是把动物性赤裸裸地展示在人面前的一种比较低俗的娱乐方式。按 Merrian Webster 词典:

pornography:

  1. the depiction of acts in a sensational manner so as to arouse a quick intense emotional reaction.

按这种定义,纪晓岚写这种节烈故事,可以称为「名节之 porn」。 反正这次读完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我明白了不但自由放荡会激发欲望,道德名教这种东西也能激发人的欲望。 而且在道德名教的名义下,激发的欲望更加显得奇形怪状。

前面说过,我是现代人,价值观念上跟清代人不同(我看纪晓岚是迂腐不堪的虫豸,他看我也是无父无君的禽兽)。 但真的像我上面说,你整这么奇葩的故事,符合「中庸之道」吗?

不过在这里要帮老纪说点话,按《清史稿》:

二年,复遷禮部尚書。疏請婦女遇強暴,雖受污,仍量予旌表。十年,協辦大學士,加太子少保。卒,賜白金五百治喪,諡文達。

但我们继续就书论书,因为我们毕竟是活在一个意识形态跟物理现实永远保持不一致,永远靠认知失调来维持运转的世界。 在《笔记》里面,纪晓岚伦理学还有个问题:它非常不自洽。

同样是再嫁这种情况,《妾再嫁》一条里面,他批评再嫁的妾:

余谓再嫁,负故夫也;嫁而有贰心,负后夫也。

到后面《私祭》一条,对私下祭祀前夫的再嫁妾,他的评价变了:

此之谓欤!虽琵琶别抱,已负旧恩,然身去而心留,不犹愈于同床各梦哉。

更离谱的是《不忘旧情》一条,再嫁的妾(甚至有个还是狐妖)照顾前夫的孩子和寡妇,都能获得好评:

此之谓欤!虽琵琶别抱,已负旧恩,然身去而心留,不犹愈于同床各梦哉。

就让人感觉微妙,想前夫是不行的,拜祭可以,帮助前夫的族人值得赞赏。非常微妙的道德观,宗族大于夫妻嘛。

王渔阳《城北偶谈》记了一个《张巡妾》的故事:

徐藹,字吉人,會稽諸生。年二十五,得瘕疾,痛不可忍,年餘,瘕能作人言。 瀕死時,見一白衣少婦問曰,君識張睢陽殺妾事乎?君前生為睢陽,吾即睢陽之妾也。 君為忠臣,吾有何罪?殺之以饗士卒。吾尋君已十三世矣,君世為名臣,不能報復,今甫得雪吾恨。 言訖,婦不見,藹亦隨逝。庚申在京師,其門人範思敬說。

这个故事王本人不见有什么立场,但是老纪看到了,写了一条《著书当存风化》:

渔洋山人记张巡妾转世索命事,余不谓然。其言曰:「君为忠臣,我则何罪,而杀以飨士?」 夫孤城将破,巡已决志捐生。巡当殉国,妾不当殉主乎?古来忠臣仗节,覆宗族糜妻子者,不知凡几。 使人人索命,天地间无纲常矣。使容其索命,天地间亦无神理矣。王经之母含笑受刃,彼何人乎! 此或妖鬼为祟,托一古事求祭飨,未可知也。或明季诸臣,顾惜身家,偷生视息,造作是言以自解,亦未可知也。 儒者著书,当存风化,虽齐谐志怪,亦不当收悖理之言。

非常不把人当人。

当然我再强调一次,我是个现代人,很多观念跟清代人不同,而且我还活着,多少欺负老纪是个死人了。 假如我能跟纪晓岚面对面谈一下,他会怎样反应?

可能是:「我!纪文达,大清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,四库全书总编辑,轮得到你这乱臣贼子来教训我? 来人,拉他去菜市口。」

有啥好说的。

结语

我最近沉迷一档播客《无聊斋》,里面的主持教主刘旸就提到过《阅微草堂笔记》(比如449期 《文化有限,进来听劝,这本书真的不看不行了》)。

无论怎么样吧,把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当故事书看,还行,有些故事特有意思,如《伟丈夫》一条:

李千之侍御言:某公子美丰姿,有卫玠璧人之目。雍正末,值秋试,于丰宜门内租僧舍过夏。 以一室设榻,一室读书。每晨兴,书室几榻笔墨之类,皆拂拭无纤尘;乃至瓶插花,砚池注水, 亦皆整顿如法,非粗材所办。忽悟北地多狐女,或藉通情愫,亦未可知,于意亦良得。 既而盘中稍稍置果饵,皆精品。虽不敢食,然益以美人之贻,拭目以待佳遇。一夕月明,潜至北牖外穴纸窃窥,冀睹艳质。 夜半,闻器具有声,果一人在室料理。谛视,则修髯伟丈夫也,怖而却走。次日,即移寓。移时,承尘上似有叹声。

非常有幽默感。

另外要把这本书作为清代文化风俗材料看,也可以。我也是读这书才知道古代妓女其实是可以、且会结婚的(见《好色身亡》一条)。 虽然可能不如《子不语》,但是本书在性癖上的记录,也是非常多元的,如《蓄妾》一条:

郭石洲言:河南一巨室,宦成归里,年六十余矣。强健如少壮,恒蓄幼妾三四人;至二十岁,则治奁具而嫁之,皆宛然完璧。 娶者多阴颂其德,人亦多乐以女鬻之。然在其家时,枕衾狎昵,与常人同。 或以为但取红铅供药饵,或以为徒悦耳目,实老不能男,莫知其审也。后其家婢媪私泄之,实使女而男淫耳。 有老友密叩虚实,殊不自讳,曰:「吾血气尚盛,不能绝嗜欲。御女犹可以生子,实惧为身后累;欲渔男色,又惧艾豭之事,为子孙羞。 是以出此间道也。」此事奇创,古所未闻。夫闺房之内,何所不有?床笫事可勿深论。惟岁岁转易,使良家女得再嫁名,似于人有损; 而不稽其婚期,不损其贞体,又似于人有恩。此种公案,竟无以断其是非。 戈芥舟前辈曰:「是不难断,直恃其多财,法外纵淫耳。昔窦二东之行劫, 必留其御寒之衣衾、还乡之资斧,自以为德。此老之有恩,亦若是而已矣。」

这一条,商务印书馆的《性心理学》收录在附录里面,仔细一看,这老头还是个双性恋,不得不说,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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